舜远.《笙歌千年》

凌云壮志:

*“你在时间的那里 而我在 这里♪”


《笙歌千年》


01


谷雨当日。


晨风徐徐迎面,初花芬芳清冽,雨巷青砖,朦胧晨雾散在喧腾而起的市侩熙攘中,清盈嫩叶随微熹季风横穿大街小巷恣意徜徉,叮叮铃声不断,赤线悬穿檐角直贯街区,尽数汇总于宫前参天古树上,百年银杏披一身水润嫩绿静立风中,其旁硕大石莲托起九米高坛,沿边镶了翠玉,雕了百花齐放。待旭日成盆,群人聚齐,规规矩矩地于坛前十余米停了脚步,祭坛金光闪闪,好似升腾入空。


辰时至,鼓声起,皇家人已齐至树下,无轿无仆,统统跪坐竹席蒲团上,当今天子独立台前,和风轻抚面颊撩起墨色额发,紫衣的祭司阖眼静候,季风绕过他的衣摆,在指尖流窜,年幼的黑发孩童被他攥着手指,状似不明所以地昂起脸。


尽远睁眼便是如此一幕。


他茫然转向身旁牵着自己的老仆,人群拥挤,他抬头仅能看到一堆后脑。这身高不对。他一缩手,老仆误以为他急于脱身,抓得更紧了些,他低头端量起自己,一身青衣,料子不谈名贵但舒适干净,看身高有七八岁的模样,再看头顶金铃成群,祭坛刻花,当即内心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猜测。


东楻?


艺术生对历史研究不大,只因这东楻艺术发展繁极一时曾嗑过几天专业书,东楻前天下四分五裂,争霸长达数百年,东楻正因杀出条血路得以长存,但毕竟时过变迁,若不是不知为何华帝墓中壁画保存完好,怕是连点渣也见不着了。


他竟也没了诧然。


仿佛被套入与自己相同的器皿,全无了情绪的指挥权,他仅是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着,内心波澜不起。


恍然间也忘了自己刚登上的是几路车要去哪儿,流灌入脑的仅有母亲临别前的决然父亲去世时的悲苦,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料想自己现今呆的这身体,小小年纪还真有不少经历,再翻,便知如今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古东楻信奉自然之神,选太子亦要通过至高神天启,看似迷信,后来又有专家挖出这天启不仅鬼神前拜一遭,先前仪式关卡繁杂不亚科举考状元,终了选出一人,定太子之名,待山陵崩,便推上王位。


因着这信仰,祭司在东楻中占有很重一环。他听到风铃又响,那位大人似是开始登坛了。九十九节天梯,建筑学研究,古东楻祭坛常为九米,一米十阶,一步只能一阶,想登上绝非易事。再高些,尽远也能见着那一头散束紫发了。


天启过后祭拜祖先,太子神前一现,天下目睹神谕,便能全心辅佐太子。


许是无稽之谈。冰冷的评价与浊气一同吐出,这并非尽远心中所想,而是他所附孩童的惊人感慨,后想也是,再怎么有神相助终究还是灭了,历史终究还是前进了,再看这历史人物,理应如看一抔黄土,无什么喜悲才是。


但当季风乍起,铃声齐响,紫衣祭司挥神木杖念起祭词时,某种难以言述的心悸仍是将他定在原地。


那一刻天光骤敛,透过神木杖前的碧绿孔雀石折射四方,他背负耀阳而立,垂眸间银杏叶哗哗作响,天地似真受其感召,法杖轻巧一转,沾起圣水的孔雀石在孩童的光洁额头上印下水痕,暖风四起,人群猛地涌起,齐声欢呼。


尽远一个不稳被人流挤了去,抓得再怎么紧的手也滑开了,他随人流前行,几个踉跄险些摔倒,终站稳了再一抬头,正对上那坛上孩童的双眸。


他瞬间清醒。


那可绝不是个五六岁孩子应有的眼神,绝不懵懂蒙昧,凌然绝傲,似冬夜寒星初上,那一刻流年翻转,思忖凝固,彼此的吐息心跳一致,双目紧锁。


尽远只觉脊背发凉。


 


“小伙子,到站啦!”尽远抱着背包猛然惊醒。天已黑透了,华灯初上,帝都的夜色又怎能不绚烂,刚入夏,车窗全开着,温温夜风将他彻底吹醒,感激地看了眼司机师傅跳下车,终点站,好在离酒店不远。


这是尽远第一次来帝都。他是东北姑娘跟杭州书生的爱情结晶,自幼定居杭州,开始画画儿了才试着北上,来帝都一遭,仅是为了三月以后的绘画大赛。


腹中空空如也,误了晚饭点儿,也许只能路边摊凑合凑合。他按着胃走出几步,恍惚间梦中所见一并窜出来。


先前场景被浅黄晕了去,唯记得格外清晰的便是那孩子的眼神,让他想到裁纸刀的刀锋。


但那终究是梦。他将这古怪的梦抛在脑后,思索起了今天的晚餐。


 


02


“哗啦啦——”各色宝珠噼里啪啦倒豆子般洒了一地,始作俑者心情愉悦地蹲下挑着色儿,寻到好的埋进手帕里,不好的随它弹开。


尽远觉着面前茶烟袅袅,清香扑鼻。珠子滚落的声音有点吵。下一刻这身体原本的主人就做出了行动——放了茶盏就去护里间的珠帘,“殿下,您——”


“弥幽诞辰,你送什么礼物?”轮廓尚还稚嫩的小少年瞥他一眼,自顾自伸手扯了开来,他一时语塞,只得任由面前的皇子挑个心满意足,再垂着头找人来收拾地上的珠子。


“别急,你挑挑,喜欢哪个颜色?”皇子一把将他扯住,尽远这才注意到两人服饰的不同,窄袖紧腿,轻便简练,侍卫服?他思绪一转,年幼皇子亲选的贴身侍卫?这孩子兴许还是个能在史书里揪出来的伟人?不,仅是侍卫倒也不至。


“……殿下,这是年前西秦使者献的六色玛瑙玑,颗颗价值连城——”他板着脸垂眼淡淡道,皇子闻言不乐意了,“再叫殿下就罚你去找宫内所有的珠子来挑。”


他深知这皇子时不时的任性脾气,若不顺着,兴许真要无谓忙一遭,也就闭了嘴任他去,就是不肯直呼姓名。小少年摆弄了一会儿珠子,又有些心虚地凑过来,“尽远,你挑挑吧。”


“四公主殿下该喜欢绛紫。”他答完才应出不对来。尽远?这是在叫自己?同名?这果真是个梦。


“弥幽的我挑,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若说是梦,那也任着性子来了。这么想着,虽说一皇子问侍卫此种问题不太寻常,但尽远仍是答道:“……石绿甚好。”


他自然是学过国画的。脑中一闪而过的,是祭神那日祭司神木杖前一瞬夺目的孔雀石。


“这玛瑙可没那么正的色儿……”小皇子一嘀咕,可算松了手,他确认无事后方才命人来捡,却未见一个转身皇子眼疾手快又送进袖里几个。


诞辰那日他可算见着了四公主,小小一团强端着架子撑着脊梁走来,裙裾飘飘步子碎,大眼睛忽闪忽闪,小皇子也顾不上礼节,一见人就笑得眯弯了眼,三言两语亮出礼物,五颜六色却都带点儿紫的玛瑙珠子叫人镶了莲式金边一串,整整一百颗,寓意长命百岁。


尽远拢着袖站在旁侧,竖着耳朵听风,生怕出了什么闪失,小皇子是真待他不薄,说什么一身侍卫服太失体面,白衫一套,竟也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质。尽远闻言就笑了,读书人?这手可是要见血的,哪里配得上书香气,看人这么一本正经倒也无法出言反驳,现一想他哪里来得反驳的资格?不过区区侍卫。


小姑娘很开心地由哥哥绕了两圈将珠链挂脖子上,又侧着脸来看他,糯糯一句“尽远哥哥”就叫他懵了,这公主殿下怎么还叫自己哥哥呢?他赶紧努力去想跟小姑娘有关的记忆,却蹦不出什么来,还是皇子来解了他的围,低声道:“这是我跟你尽远哥哥一同送给弥幽的礼物,弥幽可别告诉别人呀。”


尽远松了口气。这事儿若是被捅出来兴许要被参一本,倒是这皇子,真是挺熟的?他此时才发现他竟不知那人的名字,“弥幽”两字也没什么印象,料想这应当算得乳名,即便是大名,他对东楻的历史也未有什么深入研究……


稍等,这可是个梦?尽远见远处灯火朦胧,正要开宴了,他下意识准备藏入暗处紧随皇子的脚步,却被察觉到这点的皇子扣着手腕拉来,见无人注意,在耳旁低低说了一句:“答应了弥幽下次的礼物,你可得准备。”


手腕处温热一片。


尽远一惊,随即轻轻挑开眉眼,这是原主的动作,他又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就听少年清嗓一句:“是,舜。”


 


舜?尧舜禹的舜?东楻有这号人物?


尽远决心醒来后去补东楻史。


 


画面一转,应当又过几日,天气稍凉,他瞅着棕红的落叶,突然一冰凉物件向后颈贴来,他下意识预备出招,随即反应过来,能靠近自己还不被察觉的,仅有那位已相处几年的皇子了,连忙收了劲儿,转身手腕被擒住,皇子心情甚好地揉揉他的手腕,套来个手链。


墨绿的珠子,光润无瑕,朴素一串。尽远感受着手腕上多来的重量与冰凉的温度愣了神,舜笑着扯起他的手腕道:“纯色的太少,凑不出十颗,想想九颗寓意长长久久也挺好,我自己打的孔,冕下教的。”


冕下?尽远迷迷糊糊记起那位长发飘飘的入尘谪仙来,诞辰后日皇子的确是去圣塔拜访过一次,没让他跟进去,竟是去学这个?


此刻原主的感受毫无遗漏地投射在他心上。


许些年没有收到过什么“礼物”了,甚至没有谁对自己真诚地笑过,他也不是没见识过少年的锋芒,初次见面他便心知肚明,如今再看这漆黑双眼深邃中再无了冷峻,不过汪开冻潭水,光彩溢目。


他不知所措,鼻尖竟隐隐有些发酸,早早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竟因这么件小事几欲落泪。捧在手里的那是份真心。寒冰几尺几尺又怎能不裂呢,也只可能是因这位皇子了。


“怎么样?”皇子藏着期待问道。


“……很好看。”尽远的嘴角在颤,他用手指轻轻触碰光滑的珠身,一字一顿道,“谢谢你,舜。”


“我真的很喜欢。”他缓缓勾着嘴角,没错过皇子眸中一闪而过的惊愕,“我非常喜欢。”


冰冰凉凉的珠子却又是暖的,他感受到皇子掌心的脉搏,此刻的触感如此真实,竟令他质疑起这究竟是否是在梦中来。


 


闹钟可不管这么多。


睡眼惺忪地摸着手机屏幕关掉闹钟,梦中的雀跃之情还没漏干净,尽远恍惚地散着长发将脸埋进酒店柔软的枕头里,睡意全无却念着逐渐模糊的梦境,过了阵儿才回过神来,机械地起床洗漱全副武装。


住在隔壁的好友打着哈欠出门了,背了个画板,瞥他眼:“木头,今儿去哪儿画啥啊?”


尽远对着请了年假的好友想了想,下意识道:“图书馆吧”。


“你来帝都画图书馆?”小教授又打了个哈欠。


“……挺好的。”


 


03


阴风袭面,战马嘶鸣,风里掺的是血花雪花,抹一把脸也不知是血水雪水,天色渐暗,便也分不清脚下绵软的是泥是人。手指被冻得失去知觉,隐隐作痛,像是快要熟炸掉的枣子。吹号了。他咬着破碎的衣襟给身旁人绑伤口,泰然自若的皇子竟还能撇着脸数地上的人头。


尽远查是查了,但仅凭这支离破碎的几幕他又如何辨得这究竟是何时?东楻屹立三百年不倒,更帝二十一位,皇子未必成王,何况他连舜的大名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何国之争?


战鼓擂在心头,空气震颤,他侧着身为皇子挡风,却露出了马脚,皇子神情一凝,扯着他的手臂就拉开裹在身上的斗篷,黑布一片濡湿,腥黏的,舜当即咬着牙将人拉过去靠在身旁,原主下意识劝几句,被皇子一瞪。


“你就这么不看重自己的命?”轻描淡写一句,却比耳畔的风还刺骨,尽远心悸之余竟有些想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原主不吭声了,皇子铁青着脸撕了斗篷给他缠上,尽远就静静靠着看他的侧脸。


血污泥泞将脸侧的长发黏在面颊上,碎发在风中微颤,这张脸脏,还带了细碎的伤,狼狈不堪,却比那光下的孔雀石仍要夺目.这是神祗之意,天之骄子,细长的眉眼间淌得是天地精血的殷红,瞳仁儿内有真龙在哮,不怒自威。此刻带了点焦灼,那真龙便拖着虬曲之躯跃动起来。月牙儿破云而出,真真切切映在龙眸中,一回神,月色又换了张苍白的脸。


皇子在看他。


一眼天地翻转,一眼年岁遽流,一眼入心,剔透的月华洒下来,洒在他的鬓角,洒在他的唇侧,紧接着,尽远尝到了血腥味儿。


这是个谈不上温柔的吻,犬齿磕在柔软的唇角,锈味儿泛着甜,没什么缠缠绵绵,倒更像是宣布主权的标记,舌尖深入舔及上颚,尽远轻轻回应,于是这个吻又变了味道,他感受到皇子在扯自己的前襟,风雪灌进来,一个寒颤,于是皇子又小心翼翼起来,舔着他的唇线勾着他的牙尖,食髓知味地更进一步。


尽远此刻控制不了这身体,双颊烧得厉害,他还从未吻过什么人,这两人又是怎么个关系?混沌中终于结束了这分外漫长的唇齿相交,交换彼此的温热吐息,皇子侧着脸,就凑在他的唇边低声道:“尽远,你不许死。”此时他稍稍一动便能碰上。


“……好。”少顷,身体的主人轻轻道。


 


“长平一胜,收赵不远。”两人相倚望月,舜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尽远侧头看他,双眼亮得吓人,真龙在游,惬意中透了狠厉。赵?这便仍是争霸前期?那离统一也不过八年……


尽远心里有了数,寒意却一点一点自脊梁骨攀上来,似有妇人耳畔低语,恨意成霜,他抬手一摸怀里的玛瑙珠,才静心了些。怎么了?脑中似有阴霾一晃而过。


“……舜不可再如此冲动。”原主一抿唇,“您身为太子,落单太险……”


“怎能叫落单?”皇子不置可否地抬手搂来尽远的肩,“不上阵便难以令兵信服,不下阵将领也不会服,如今服了,就不怕军心会散,那找到我们,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


“何况我可是还有你。”皇子轻笑,“军中我自然最信你。”


天子的信任比泰山沉,往往又比鸿毛轻,抓不抓得住全看福分。


但他又怎会去疑此话真假。怎会有假。


北地的风又卷起来,霜叶飒飒,南迁鵟雕唳鸣,他们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呼吸、脉搏,仿佛要在飘飘暮雪下凝成永生相依的雕塑。


 


自高考后便罕有的挑灯夜读,尽远揉着眼眶喝一口浓茶提神,自上次的梦境之后他满脑子都是东楻与舜,都是那个月夜那个吻,他也许是有些痴了,连带着一连几天没摸过画笔,尤诺看他的眼神都好像写着“你不是尽远你是谁”。


又断断续续连着几天梦见皇子,皆是些无关紧要的日常,却令他越陷越深。


他时而能控制举止时而不能,仅能在皮毛处吐露些心声,


这分明是梦却又不像是梦,他无法解释这匪夷所思的现象,他在梦中清晰地感受到他不是“他”但他同时又是“他”,而这位“舜”又是谁呢?


当这是道难题去解解吧。尽远深吸一口气,合上手中的《东楻秘史》,不死心地用各种浏览器再搜索了一遍。


东楻末期才出现第一幅保留下来的画像。没有舜。


 


而长平之战,参与的皇子正是少年华帝。


 


04


疏星朗月将退未退,天边一线粉紫,灼红渐渐渗来,天子家的出行浩浩荡荡,匍匐的京城正欲静默而起,如浅眠凶兽,盘曲东方一地。


 


七色线捻成绳栓着檐角,如今挂得可是真金实银,帝家的物件谁敢妄动,不惧人偷。其下人头攒动,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季风正盛,近几日阴雨连绵,即便再怎么好的黄道吉日见这天公也不怎么赏脸,倒是压不散喜气,若说这登基者何人,必定是那十五年前天启仪式神明亲选的刘华殿下,连征四国,半壁河山收入囊中,年轻有为,必能率东楻一统天下!


 


登基仪式换了地儿,三层天坛浮雕群莲,石料无垢晶莹,不衬宝石翠玉,素得像云,文武百官齐聚,众皇子皇女撤了先帝崩的缟素正装出席,此时东楻接近全盛,自然风光无限,而这风光后藏了什么,尽远也是这几月才知道的。


 


早早便质疑过当年天启仪式的安全性,皇子推了面前的折子笑道,那祭坛可是龙骨所制。


龙骨?原主与尽远一同愕然。


“冕下道宫前那银杏是我族先祖的墓碑,先祖与青龙一族关系甚密,树葬后当年挚友也化为白骨一同屹立于此地,守东楻繁荣昌盛,也便是东楻的神木,那神木杖就出于它。”皇子阖着眼皮道,尽远心知他是乏了,连忙贴过去给人揉揉穴位,心下存疑。


“当真是龙骨?”


“不知,但既然冕下这么说了,那便是真的吧。”舜笑着扯下他的手,轻吻明晰的骨节,“那祭坛自建国便在,坚不可摧,没人敢去扣上面的翡翠,据说根本扣不下来。”


“即便是龙骨也不可如此就在众人面前现身!”尽远一皱眉。


“有天神庇佑,当年你也在场,见着人群都不敢靠近了?据说进不去。”


“究竟是何方神圣——”尽远仍要辩。现在这里子可是个从小被教导唯物主义观念的现代人,而这原主呢也是个不信邪的,早在当年天启时便质疑过“无稽之谈”,真有天神庇佑一个个皇帝都怎么殒命的?


“你曾说对宫廷画师绘的莲感兴趣,又说留意到东楻的画多为莲,我当时同你说那是因为东楻皇家信奉的一直是草木之神,实则不然。”


“不然?”尽远惊道,莫非这史学家的话也不顶用?


“万物朝阳,草木然,人亦然。至高之神实乃太阳,有光之处皆服于神,有光之处神皆生。”皇子浅笑道,“这便是为何东楻的莲少见白,朱砂抹过的盛莲象征的正是太阳。”


“这便是东楻所侍奉的神明。”


尽远微一出神,这便万无一失了?怎可能。舜便知他在愁什么,补充道:“当然,神未必次次显灵。天启时祭台旁侧的几家酒楼都被皇家暗中包下,三千名高手随时待命,不会出了闪失,你且放心。”


尽远心知这皇子是给他卖了个关子,也不恼,只是牢牢记在心上。


月前先帝驾崩,新帝疲乏,他只想替人分忧,这登基仪式即便不由他一手包办也绝不可大意,跌跌撞撞这么多年如此不易才走到这一步,说什么也不能有任何纰漏,他虽身为贴身侍卫掌权不多,却也有个皇家侍卫队队长的名分,暗下打探了登基那日随性的侍卫实力,这才放心。


 


金钟鸣,季风卷了青翠的银杏叶轻柔抚来,正如天神临位,今日的大祭司端端正正地绾起发髻,白面如玉,垂睫静待,风掠过他的鼻息,仰头视乌云翻卷,便知时辰已至。


祭出神木杖,吟诵祭词,天子先祭祖,献上祭品焚过香,转脸便是登基的大头——聆听神谕。


圣水沿天坛边层撒过,祭司口中念念有词,轻抚神木,孔雀石流光溢彩,圣水浸洗后呈现透明的湛绿,风停,隐隐约约的铃声一并止了,万物无声,天地间唯有浮云流转。


 


尽远是那时听到喃语的。


难以形容的温驯嗓音,层层叠叠自风中冒出,高低错落,柔缓舒畅,直敲在心尖上,他那时方才相信,这当真是神临!


 


新帝颔首,如多年前那幕,眉目已然抹平稚气脱出肃穆凌厉的青年沾上圣水,水痕顺着眼睫滑落,祭司轻唤几声,猛然抬手——


那刻乌云尽散,天光大作,似有无形光柱贯穿天地!


层云如浪,顷刻间退去,白虹贯日,炽热的阳光倾泻而下,将整个人间笼罩其中!


季风四起,百官跪拜,万鸟齐鸣,鸣声此起彼伏,纷纷振翼高飞,投影斑驳。风烈起来,卷起衣摆发尾,齐齐自建筑各处向天坛旁流窜,顺着弧度狂哮,终攀上新皇的衣摆!


 


他的王在光下风中傲然抬头,双眸中的真龙一啸,惊天动地,无人可挡,一霎山崩地裂,那再不是囚龙,扯着乌黑的龙鳞,一跃入空!


喃语在风中飘散,却一并携去了那双眸中,攥星斗踩流萤,天河一崩,这便是神谕——


万物臣服,从此称王!


 


——“吾皇万岁!”


 


 


竭尽终生虔诚以额头贴紧地面,过往种种一闪而过,此时此刻,世间再无舜,站立于此的,便是东楻的华帝!


 


抬首,青年逆光而立,五色玉旒迎风晃动,他也一并映入那眸中,与这天下一同被置若己物,华帝转身走来,祭司附身端起漆金木碗,侍卫挺直脊梁。


藏了茧子的拇指沾圣水裹朱砂,他垂眸静待,额头处留一道冰凉,朱砂抹尽又有指尖的余温,迟迟不肯挪去。


拇指象征权势,新帝登基将于神前标识近臣心腹,亲赠权力,得了帝者的信任,此生不得背叛,否则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尽远自知,原主并不掌权,他是近卫,始终是帝者手中一把绝不向己的利刃,也许推心置腹,但随时都有被弃觉悟的棋子又怎能掌权?因此这朱砂于他,不过是一字忠,不过是固一颗心。


他心存迟疑,在他看来未免不值,哪怕为一千古明君,身为一异国遗民肝脑涂地也仍有不甘——但随即他感到眼角处的轻抚。


蹭了圣水的食指,自眼角处一抚而过。


拇指权势,食指言家。


他恍然抬头,帝者对他抿了唇角,并非无意而为。


 


尽远便知晓。


那于他并非帝者,他于其亦并非臣子,他们间没有算计没有隔膜,仅仅相依相靠,扶持救赎,一举定一生,宫中凉薄,这便是唯一的温存。


这便献上诺尽远此生的忠诚。


 


『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我说华帝墓都被挖出来几十年了呀,东楻艺术史不也研究完了吗,你怎么现在才想着要来?”金发的小医师叼着门票拉上背包的拉链,尽远单手提包对着门票发愣。


“还有你之前问那个问题……要说东楻最有看点的还是那个什么唤龙台吧?金陵那儿,还有记载说什么无坚不摧,能留到今天也算是无坚不摧了,就可惜这儿连个仿品都没有……”


“唤龙台?”尽远突然停住脚步。


“你不看新闻不知道也是正常的,我也是你问了才想起来。”尤诺一斜眼,“雕了各式花呢,东楻的品味哟……”


“旁边没有棵银杏?”……不是梦?


“没有啦,都入土了哪儿来的银杏呢。”


尽远攥紧拳头。


【“那祭坛是龙骨所制……”】


也许只是梦中的华影。


 


五月末的帝都连地面都在发烫,华帝墓出土的古物大部分在金陵,帝都博物馆却也藏了些。六月初的比赛,再一个往返未免太过突兀,他至今仍觉得模糊过的梦境未免失真,不想因此长途跋涉,却恰好能在帝都逛一遭。


来一次也求死了这心,不亏。


空调开足,门内门外赫然两个天地,没了嘈杂喧嚣,光下的古物驱着静然对你笑。


东楻专区。


心提到嗓子眼儿,步步迈过去,读着早已烂熟于心的东楻简史,看史书称赞那人的丰功伟绩,突然就笑了。


是真是假似也没那么重要了,华帝存在那便是存在,他自认为遇见那便是遇见,他心里清明就好,又何必如此执拗呢——


转身之时边角的墨绿坠入眸中。


 


【“很好看。”】


 


隔着钢化玻璃抚摸早已稔熟于心的轮廓,并不滚圆的墨绿玛瑙玑颗颗透亮,似沉淀的岁月凝出的泪,陨落惊起凡尘一片。


 


【“我非常喜欢。”】


 


一遍又一遍无声喃喃着那个名字,那时少年指尖的温度好似仍留在腕上环了一圈,这是光阴流逝的遗砂,时隔千年再度入眼,这竟是真的。


九颗寓意长长久久。


 


【“谢谢你,舜。”】


 


舜。


你是真的。


 


05


尽远被浓烟呛得睁眼,大火滔天,热浪滚滚,烫得难以呼吸,有人隔着火幕喊杀,滚着团火的房梁塌下来,他长枪一挑,为身后人挡开,年轻的帝王此时也抽出长剑连诛几人,这是场预谋已久的刺杀,大火中暗埋的影卫无法及时突围,幸好他也不是徒有其名,对方并非精兵,仅是有些底子的平民百姓,仍不算棘手。


游刃有余地贴着旁人避开迎面一击,短匕出鞘闷声消灭一人,侧脸一看却是一愣。


对面的少年泪流满面,五官惊恐地扭曲成团,双手颤抖着推开面前人的尸体,在未被火势波及的石砖上爬着后退。


双眸金棕。


压抑多年的回忆扭曲着挤出许久未见的獠牙,他下意识向前用侧肩为少年挡开坍落的木条,少年好似才回过神般连滚带爬地逃开,他咬牙将燃着的外衣扯下,肩侧灼痛一片,帝者上前一步托住他的后腰,尽远身子一僵。


被看到了。


 


深秋天干气燥,今日的火势来得快,深夜才堪堪灭去。孤月一弯,偏殿内寂静无声,尽远立着,肩头的伤口不重,却扯及了上次刺杀后背留的旧伤,他咬牙忍受,心中五味陈杂,帝者再未跟自己说过一句话。被刻意掩盖的身份,此刻怕是终究要暴露了。


“那是谁?”帝者终是淡淡开口。


“……属下知错。”他闭眼一跪,伤口生疼,视线已有些模糊。


“何错之有?”衣物摩擦的声音。他站起来了。


“……请陛下定罪。”他铁了心能少说一句便少说一句。他太看重这人了,他宁可死也不愿受那种剜肉之苦。他难以想象若是说了,这人会怎么看他。


“尽远,回答我。”是“我”不是“孤”。尽远却愈加难受。


“……是韩的遗民。”他终究还是说了。如何呢,他从来欺瞒不过那人的,也从未想过欺瞒,但他恰恰又偏要欺瞒呀,这建在谎言上的感情又怎能长存呢。


早该知道。


只希望痛的短暂。


“与你何干?”帝者上前一步。


“……是属下的,胞弟。”


 


父亲早亡后母亲就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国要亡自然不可能亡于一日,于是风韵犹存的妇人将他托于东楻的生死之交,国仇家恨的观念早早被灌输,他也心知母亲的纠结隐忍,但幼童的世界仅有仆从与东楻,难免与母亲生疏。


他的父亲行商,母亲可是位名门闺秀,她触过政治。改嫁之前,她最后一次来看他。


她抚着他的额。


“若记恨,便去记恨这东楻。记恨这征战。”她疲惫道。


大国崛起,吞并四方,无可避免的战争。


那无可奈何的劝诫令他过早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于是孩子的心底早就有一颗恨的种子,但他见着东楻的民风,受东楻的庇护,他开始动摇,这究竟是对是错?


韩灭了,同母异父的胞弟不知是生是死,母亲国灭前便病逝了。他好似几日间失了与这世间所有的联系,也曾独自落泪,仿佛无根萍草仅能从流飘荡,胜利却触动不了人民几分,市井之人沧海一粟无什么大风大浪,磨着他的棱角,淹了恨意的种子。


若能平凡度过一生,他兴许不会再纠结这个问题。


但当他站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看到,听到,他明白了。


此事本就没有对错,国家的富强总要有牺牲,这也不过只是一笔交易一盘棋,天下苍生都是棋子,无一例外,他即便恨了,怨了,也无济于事。


真正触动他的,却也仅仅是这位明智的王了。


千年后的尽远又知晓更多,这是历史车辙下必然被碾碎的石子,是世界发展必要的垫脚石,韩灭,是不够强盛,是统政昏庸,谁又有何能耐议论历史的正误,已发生的无可更改,而他被选中,是错误也是天命,这是难以渡过的劫数。


他从未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他不曾给自己找过借口。楻灭国,扩版图,是为了自身的子民与领导者的雄心壮志;他杀人,学杀人,只是为了护人。


身为韩的遗民却错生了颗东楻之心,这即是命,如此见不得光的出身却被天之骄子选中,这也是命。


他想,这次他也许要认命了。


 


“……与生母相同的瞳色。”他轻轻结束叙述。


烛火一窜。


他如何能见这世间唯一的亲人送死?这年东楻修整完毕正欲吞齐,韩民本已消磨了怨恨,背后定是有齐人怂恿,才企图刺杀华帝。


那仍是个少年,必然不知此举会将自己推入怎样的漩涡中不得脱身,只可怜这同样早失了父母的胞弟,颠沛流离的成长定是极为艰难,尽远如何能不心软。


帝者不言语,他的心渐渐沉下去,他笑自己天真愚昧,一开始便不应有不切实际的希冀,苍白的手指缓缓蜷起,曾有人牵着这只手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今不道偕老,怕是今生今世从此不见。


但他不悔。


飞蛾溯光是命,葬身于火也是命。


东楻信命,那人信命,他为何不信。


但唯有一点。唯有一点。


“我从未想过要害你。”自以为的将死之人不顾君臣礼仪,颤不成声。你若要称霸,那我便助你称霸,我捞不回已亡的国家;我信你若定天下,必将治理得胜于先帝,因此我竭力护你周全。我信你。


如此简单。这仅是对帝者数十年真心相待的回馈,这是以心易心,诺尽远从不交出自己的忠诚,不破自己护心的冰甲,但对方交付的真心赤诚珍贵,他如何能不接。


如今被母亲托付的那位挚友已是垂暮老人,韩民活动如此频繁,尽远早有预料,也许他被挖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两次刺杀,此次若幼弟被擒,刑部一查,怕是埋不住。


但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直接暴露在那人面前。


“……你相信吗?”已是头昏眼花。


帝者又迈一步。“尽远,你抬头。”


他便抬头。


冰凉的液体贴着下颌滑落。


不知何时,竟落下泪来。


“诺尽远今日不在宫中。”面前人蹲跪下来,语气生硬,伸手去抹他的泪。尽远一怔。


“十日前的刺杀中重伤后,便申请回家养伤。孤亲准。”他一字一顿继续道。揽着他的肩,轻触后背的伤口。


“无论何人说什么,看到什么,都是栽赃陷害。”已近乎咬牙切齿。这是个拥抱。


“诺尽远,你不可以骗我。”


他狠狠在耳侧吐息。


 


帝王是难信人的。


信一个人,往往要赌上一条命,连带一个国。不值,太难了。


而华帝偏偏信一个人。即便为欺瞒而怒也难说不信。


只信这一个。


 


华帝——舜不知道,没了这一个,他还可以信谁。


 


“你的伤——”絮语几句堵死在吻里,将疼痛扯起的麻木抛之脑后,干燥的空气一点即燃,拥抱,箍紧双手,确认彼此的存在,亲吻。


舜吻过他的鼻梁眼睑,停在他的眼角,他曾在神前用食指触碰宣布过了;舜又吻过喉结与锁骨,这是他曾献上的生命与忠诚;十指相扣是执子之手的誓言——


最终在混沌与颤抖中合二为一。


 


翌日尽远便离了宫。


带着对方所留的痕印,孤身一人踏着凄清的官道,步入十年未见的凡世。


相约胜时归。


 


尽远好像突然知道结局了。理所当然地想通了。


华帝以骁勇善战闻名,这统一的最后一战却是险胜。


翻遍史书也未找到有关“诺尽远”此人的半点记载,四公主也只载有出生,华帝登基前几年就突然没了踪迹。


其实我们早就被湮没在时间的奔流之中。


他靠着床头睁眼阖眼。


他想,故事也许要结束了,但他不想结束。难以置信地贪恋,为何不让结局就这样封存呢。


因此他甚至不敢睡。


疯狂地查阅翻找资料,到如今这一步却要放下了。


他原先可只把这当个梦。


那就当个梦吧,一场做了半个月的梦——忘掉便好。


他终是昏昏沉沉地闭眼入眠。


 


06


风霜扑面,灌了满怀,边塞的雪是凄然的,杂着风沙,石块飞滚。


尽远预感此次“梦还”的时间兴许会很短。


血透得很快,体温飞速随鲜血流失,脆弱的脏器蜷缩却难以御寒,崩裂的伤口血流如注。


他倒在什么人面前。


风堵住双耳,耳膜被冻得生疼,下一秒就好似要开裂,四肢早没了知觉,他突然开始怀念长平一战时的那个吻来。意识游离,痛感逐渐远去,却有什么温热的物体蹭来,轻轻摩挲眼角。


谁的手。食指。


你在这里。


你还平安。


这便好。


 


诺尽远不可能“归家”的。他本就寄人篱下,不可能再牵扯当年的恩人,他早就没有家了。


所以他来了。


隐瞒身份,做一名普通士兵,拖动带伤的残躯。他的王与当年的作风一样,他向来是抓人心的好手,与士兵同进退,轻而易举稳了军心。


却仍是太近了,近到可以短兵相接。


如今看来他来得真是太合适了。暗处的刀刃淬了毒,以他的速度并非什么难事。


不过结局罢了。


 


如流星一陨,一闪而逝。


 


尽远醒来的时候在哭。


毫无缘由地,眼泪止不住。


兴许并不是因为“他”死了——而是死前所感到的,那人的泪。


原来他们果真注定分别。


窗帘没拉,外面是个阴天。灰霾阴沉,暗无天日。他仰躺在被窝里,塞北的寒意在四肢五骸随着呼吸流淌。


那是种仿佛再活不下去的痛。


 


再见。


他无声嗫嚅道,动一动指尖。


再见,舜。


 


他明白,不会再有什么梦了。


与挚爱就此永别。


 


07


尤诺有些担心尽远,先是莫名其妙对东楻起了兴趣,废寝忘食地四处搜刮讯息,半个月一张画也没练,却又突然说他放弃了,把书收进背包再没看过,窝在房间里不出门。


问起他,他也只是摇头。


“专心准备比赛吧,祝你成功。”他笑得虚弱。


“……你不打算参加了?”尤诺闻言一皱眉。


“……看情况吧。”他缩进被窝里。像一株因缺水日渐枯萎的植物。


 


比赛当天万里无云,尤诺好说歹说他还是出门了,脸色白得吓人,默不作声收拾好画板,往会场赶。


知名集团三年内第二次办比赛,知名度比第一次翻了一番,这继承人是个爱画的,自己也有两把刷子,却从不正式参加比赛,只会在旁边画画自己的。


路上尤诺在耳边念叨许些尽远都没往心里去,下了车沐浴在灼热的阳光下,尽远突然想起舜曾说过的话来。


东楻信奉的神明,是太阳。


庇佑他的神明,也是太阳。


他突然感觉步履轻盈,沉闷的心情不翼而飞,神总是亘古不变的吧,曾目睹了神谕的他,如今也生活在神明的庇佑之下呀。


他们来得不算早,会场室内室外各处都摆了画架,落地窗内铺了毛毡,有人正比着窗外的池塘画莲,尽远蹲在池边静静看了会儿莲瓣,他曾亲眼见过东楻壁画的绘制,被扭曲的、融化在火焰之中的红莲,用了大量朱砂,照亮了整个画面。


比赛绘画形式不限,尤诺跟他交代几声自己跑去室内画水彩了,他慢悠悠地顺着会场边缘走,挽起的裤腿蹭着裸露的脚踝,脑内空白一片,想着就这么转悠一天也不错。但他晒着太阳,坐在合欢树下拧开瓶矿泉水,突然就想画些什么了。


太阳这么烈,少有人选择在室外作画,但他一秒也不想离开阳光,干净利落地拖来画架,摆好画板,深吸一口气,勾起大廓来。


也许正是神的旨意。他突然就想起来了。


想起那人的眉目棱角鬓发,想起那人眸中所含的真龙,想起初见时难以掩盖的寒芒与玉旒后的含情脉脉,梦境与现实的边缘在画中被无限模糊,他从梦中拖出曾亲手触碰过的五官,此刻再次用这双手贴服在画布上,一笔一划凝的是他的心头血,他割了自己的心来画自己的挚爱,却早已感觉不到疼,内心波澜不起。


他所爱的,他所惦念的,他所效忠的。


蝉疯了似的叫。连成串。合欢叶在画纸上投着对半而生的叶影。帝都的夏。


此生只有一个了,只有这么一个。


点,线,面。


 


他挽起袖子画得尽心尽力,时间流逝,太阳偏移,蹭一把额角的汗珠灌一口水,半只手都是黑的,沾了层碳,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用纸巾胡乱抹几下,怕脏了画纸。


未有任何一幅华帝的画像遗留下来,那便让他亲手画一幅,他甚至想,兴许这就是他学画的意义所在。不会有谁比他更熟悉那轮廓硬朗的眼眉与俊挺的鼻梁了,不会有人知道那人手指内侧的厚茧与肩胛下的伤疤,但是他知道,他全都知道,他吻过那样的鬓角,那样的眼睫,与那眸中矫迅的真龙。


于是,他来画吧。


他的思绪许久未有地无拘无束,四散而开,扩去风中树上,缠着岁月的凝光。他热爱绘画,他爱他,于是此时手中的,正是他全部的精力与爱意,和着汗泪,映着骄阳。


停手已是下午,他咬着面包晃晃定画液,深吸一口气,给这幅画的存在盖章。


 


上交作品后穿着制服的小姑娘贴心地建议他去会场的后侧看看,尽远一问才知道后面原来还有场地,也就这时有人喊了一声,小姑娘就笑,说我们少东家来啦,您不去看看么。


少东家?尽远没什么兴趣。


“我们少东家可是能还原各个朝代的绘画风格,不少人是冲着他来的呢,错过很可惜的哦?”


尽远觉着这话耳熟,仔细想想,来的路上尤诺似乎念叨过,但他也就当耳边风过去了。


各个朝代?东楻艺术风格独树一帆,一般不会漏了。巧了,他恰好亲眼见过东楻的宫廷画。他面无表情地整整衣领,去看看这人究竟有什么能耐,倒也没什么不行。


 


“哟木头你画完啦?刚看你画那么认真就没去打扰你。”刚往屋后一拐就撞上了金发的小医师,尤诺蹭蹭手指,往围墙处一指,“你不是对东楻挺有研究?看看这个……”


视线第一次撞上明媚的亮色时尽远就呆住了。


墙外繁茂的柳枝垂了些许进来,泛着暖润的青泽,突然就起风了,尽远立在热流中困惑地眨眼,那是东楻的风——


绯色巨莲团簇朝天,青波玉云,凌云御风,抽枝生藕,莲子粒粒成佛,朱红锦绸裹着茎随风延展,绕青石黑瓦,绛绳细捻,金铃摇曳,银杏半树金黄半树娇绿,四季扭转,再见黑云压城,黑龙叱咤,山涧池水充盈,翠鸟啼鸣,圆日一轮托扶万物而生,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却是有人正在着漆。


摹华帝墓画。


 


墙前一米处摆了围栏,末端聚了一群人,尤诺见他仿佛魔怔了般踉跄几步,连忙跟上。


那个踩着矮梯在耀阳下挥动笔刷的身影——


鲜艳的油漆滚圆,旋转滴落在地,人群低声议论,那人换了色儿,暖色为主的画面里突兀现出抹翠绿。


负剑而行的背影垂束着长发,驱云驾雾,径直踏入圆日,火光四溅。


 


尽远难以置信地仰头看他,高高绑起的黑色长发,露出的手肘——


宛若命运之钟的轰鸣。


 


“木头,那个背影是不是有点像——你哭了……?”


 


匆遽而流的岁月啊,且慢些吧。


他惘然无措地抬手拭泪。勾起僵硬的嘴角。


且慢些,让我得以看清那张脸吧——


 


08


数百人挤在台前翘首以盼,黄昏时被鸣钟声惊起的群鸽掠过柳梢,尽远抱紧背包缩在人群中央的椅子上,尤诺懒懒地靠在一旁打着哈欠选择今天的晚餐,干涩的眼球绕着场地边缘转了圈儿,却没见着想找的人。


画毕便轻巧地一跃而下的青年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但尽远分明瞧见了朝思暮想的桃花眼,他失魂地看着对方离开,忽然质疑起了自己是否仍在梦中。


他早已不在意名声与奖金了,他只想确认那人的存在,确认那个千古明君的魂灵,或许荒诞无稽,但这是他仅存的心声——


因此,当他的名字被念及时,他根本没反应过来。


小医师迟疑地放下手机,眯着眼看了看尽远看了看台上的主持人,像是也不确定刚刚被念出的那个名字。


身旁有人轻笑一声,尽远抬头,就看见黑色的搭在肩侧的长发,对方穿着卫衣戴着兜帽,下巴的弧度却又如此眼熟,手腕被温热的手指缓缓扣住,接着整个人被拉起。


“尽远·斯诺克。”那人低声再念了遍这个名字,笑,“尽远。”


那两字一出口,尽远便知自己一定是在梦中。


 


黏腻的浪潮卷携了细碎暖阳没过鼻尖儿,蜜色,团了黑。他倒真如画中般踏在云端,面前的耀日要将他整个融化,疯狂跳动的脉搏被那人的指尖稳住,就像数千年前——


两人挤开人群,他拉着他,若做梦那便没那么多拘束吧,他再不想有拘束了。


于是他轻轻展开手指,蹭上了那人的掌心。


那人转脸,似笑非笑,抹了把他的掌纹,突然就将他推上台去。


尽远才发觉已被这人带至台前。


他要在暖流中溺亡,甜美的梦境。曾刻骨铭心。主持人亮出他的画作,全场惊叹一片。


只是尽远没再去看那幅画。


永世不忘的模样,此时正好端端地现在台下那人的脸上。那人若无其事换了帽衫展平褶皱,主持人一旁问他这龙袍加身的是谁,他双唇一颤。


“一位故人。”他轻轻地笑起来,“一位认识了很久的故人。”


那是东楻华帝。龙袍穿得最当之无愧的那人。


久到理应磨进他骨髓之中。


 


那人捧着奖杯上来,沉甸甸的,带着体温。像玛瑙的触感。突然来了一股浪,压迫胸腔,他整个没入,心间隆隆似雷鸣,泵不出鲜血。窒息。


也许我该醒了。


看着手中的奖杯,尽远迷迷糊糊地想到。


但是——


他侧脸去看那人。笑得那么真切。


眼前一黑。


 


檀香四溢,大雨滂沱,偌大殿内没一丝暖意,祭司轻吟童谣,手指转动,七色绳上栓了银杏果核,浅淡的指甲挑着细线,内里掺了长发。病榻上的帝者强睁着双眼,轻咳几声。


尽远看见他,却看不见自己。


见到帝者枕边的玛瑙珠便知,这是“诺尽远”身亡后的东楻。有了此番经历他也不再质疑天人如何,这即是东楻,无误。某种尖锐的情感刺破他的神识,凄冷砭人肌骨,锥锥作痛,他亲眼见祭司将珠串绑了又去束帝者的食指,视线扭曲。


“执念足够深便能够轮回。”祭司朗声道,“这咒连着你们呢。至于能不能遇见,全看造化吧。”


“……多谢冕下。”


 


丧钟鸣时,两道光影纠缠难分,一同投入黄泉浪中。


 


09


尽远醒时眼角还带了泪痕。身上盖了件外套,有淡淡的烟草味。


天黑得透彻,屋内没开灯,连绵的灯火将夜空映至橙紫,窗前一个红点儿,忽明忽暗。


就心知那是谁在抽烟了。一摸床头手机还在,这是酒店房间,尤诺不抽烟。


“醒了?”


烟头被掐灭,他直勾勾盯着那人看,从头看到脚,突然心里“叮铃”一声,像是谁摇了铃。


“你朋友说你可能是有点中暑……”那人坐过来,尽远就看他的手,伸手去摸,摸到一把流年的折痕。


“我没事。”他突兀地看着,摇摇头。


两人一言不发。


“我说我认识你就把你们送回来了——”那人一顿,“因为你画了我。所以他相信了。”


“那是你?”喉咙有些发干。


“……”


 


“是我。”黑暗中食指轻轻抚过眼角,在发烫。


 


“我找了你三年……”


仙人对他道,找不到他就让他来找你。他问怎么做,仙人笑,说自己算了一卦,画画准行。


他就去研究画画。


他三年前想起他曾经爱过一个人,大概过了几千年。现在也爱。


想起那个人对着宫廷画出神,问他,为什么是莲。他想仙人的话果真没错。


等找到了,他又不确定还记不记得他。


直到他看到那幅画。


 


风华正茂的青年顶了冕旒,金龙盘身,眸光汇一盅逝华遗情,纤毫毕现。


 


“舜。”


 


两个画中人终究再遇。


 


“他还问我什么时候认识得你。”舜凑过来,呼吸灼人,低声笑,“初次见面。”


“嗯。”尽远的两眼晶晶亮亮,扯着来人的手,结结实实地扣起。


 


“我说我认识你三千年了,你信吗?”


 


【“……你相信吗?”】


 


【“诺尽远,你不可以骗我。”】


舜,你不会骗我。


 


“信。”


 


fin.


“以手编织着时光 温柔磨亮沧桑 屏息在凝望的语境 今夕是何夕♪”——《当我在这里》


后记:


啊总算改完了。葛优瘫。我又毁了个故事,开心么。


很久没有写后记了,不知道要写什么——是不可能的,一个忘词的话唠会被笑的喔。


端端正正地改回了ID与头像,觉得我必须要以这个姿态面对这个故事,并不算特别有新意的脑洞,莫名其妙地特别想写。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了。


特别想写特殊的天启与登基仪式,这个是很久之前听着《狮子王2》开头那首《He lives in you》开的脑洞【网易云音乐】【好听爆炸】


然后壁画那段是听着《地球上的星星》最后那首《Jame Raho》脑洞出来的。【虾米音乐】【同好听到爆炸】


嗯然后关于《当我在这里》,《我在故宫修文物》的主题曲,这个是好听到爆炸爆炸【拼命比划】过程中洗脑循环!


安利完了我可以跑了【不你】


……是个写得很开心的故事。很难得,这次是队长视角。关于记忆的觉醒那个完全就是看天意了,也许也是上天被殿下的诚心感动所以在这种时候还了队长记忆吧x


想写那种真的没有质疑与算计完完全全真心相合的舜远。这样的舜远,在我看来太过太过美好。


太阳在古埃及神话里,是莲花绽放产生的,就脑洞出了这个。


关于时间,三千年这句其实我大上个周有提到过【算是预告】原本我是按照秦的时间来看的,战国嘛,后来一想如果架空就干脆彻底架空弄个影子算什么反正也经不起考究,就掺和了各种朝代的设定……纯属扯淡。别当真。


哦小弥幽前世是被云轩大佬收去做徒弟了所以历史没有记载了不是便当了!!如果有后续大概会看到沉默的小萝莉弥幽和真·神鸟阿黄吧……云轩大佬就是大佬,抱紧大佬的大腿。


七色绳我记得是端午节的时候绑在手腕上辟邪的?总之就是莫名想到了x银杏和青龙其实是在暗示什么,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hhhhh


感觉满城挂着铃铛的场景,啊,真好看。


登基写得我好爽。


拇指食指也是个意外开出来的脑洞。


总而言之,迟到了半个多小时cry——本来初稿应该昨晚【今早?】搞定,然而熬到零点半撑不住了一翻身睡着了,彻底感冒了,嗓子不疼了,但是鼻涕流的呀……泥萌想象一下深更半夜我靠在床头上抱着手机调着最低亮度还用卫生纸堵住鼻子码字的样子,一股傻逼之气迎面而来【悲伤极了】


终究是捂着脸拖出来见人了。


期末之前再不会有这个长度的文了,算番外15329字,番外全程吐槽hhhhh


惯例想起什么再说吧!三此这个周会更新的!龙渊不会弃的!


那么。


感谢看到这里的每一位,期待下次再见:)


-by:宋凌-2016.12.17-18:38-




番外:


近日一部以华帝为主角的大型古装剧开播,收视率刷破八点档,蹭蹭地涨。


舜在电视前看着霸道总裁式一言不合就壁咚上朝不带脑子的华帝笑得肚子疼。


尽远端来盘水果,舜搂着他,偏要吃他嘴里那块。尽远干脆让给他。


嚼嚼嚼。


“尽远,霸道总裁和皇帝,你喜欢哪个?”舜突然问。


“……”尽远瞥他一眼,又转回电视上,换到纪录频道,纷纷入海的企鹅代替了能露就露的胳臂大腿。


舜偏要逗他。


“……你。”尽远说一个字儿就闭嘴了。过一阵舜发现他耳根红了。


好了我知道了我也喜欢你所以就不能直接说吗。


坐拥美人江山的人生赢家心想,后宫佳丽三千算什么,不如老婆妹妹热炕头。


顺带也不想去猜看到这部剧的仙人会嘲笑他到什么程度。




ps:啥你问题目有个什么卵用它其实是有个卵用的那就是渲染气氛外加推歌


pss:外加今晚官爹更新我好方,赶紧在发刀之前撒点糖奶奶自己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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